燕子飞飞的个人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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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一起看小说--222006/12/5 19:10:09

梨花像一只只白蝶漫天飞舞纷纷扬扬,那轻盈飘逸的姿态优美异常宛若无数白色精灵在风中聚会,随着风的走向拉了一道炫目白光远看去似乎是道跨越青空的圣洁白虹.虹的纯静之光静静地照耀着一片无边无际花朵盛开的梨林,无边无际的白蝶在林里无声地浮游如一条无声的白河缓缓流于广袤大地之间。。。。。。清冷微风从青灰空中而来,白花白蝶慢慢飘散裸现出树下一片浅浅茸茸鹅黄嫩绿的春草和一具白皙丰腴生机盎然的女人胴体,她如花蝶般皎洁纯丽又如带雨白云般晶莹剔透,那四肢舒展的体态格外动人像一朵成熟的花在阳光下灿烂绽开连最美的花蕊也暴露无遗,即使远远望去也摄入心魄。。。。。。有乌云漫天涌来刹时天婚地暗,白虹消挫无踪白花白蝶惊飞四散,没有雷火电闪风吼雨泣,鸡蛋大小的冰球雪蛋倏然铺天盖地倾泻,哗哗的喧响让人胆战心惊,无法逃避的花蝶被恶狠狠砸入了泥泞里顿失芳容丽色,而静卧在春草上花村下的女人却一点没有闪躲,任那密密麻麻的冰雪蛋子打击自己赤裸无遮的胴体,当那一团团青的紫的血红的伤痕布满全身竟微微笑了,斑斓陆离的伤痕累累的笑容里不带一丝痛苦,简直是个奇迹!她仍然那么安详平静地躺着,身子摆布的姿态一点没有改变只是胴体由纯白成了五彩,她旁边柔嫩的青草已被肆无忌惮狂獗无比的冰雪蛋子蹂躏成了一潭鹅黄色泥水,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在上面飘浮不知要飘浮到何年何月。。。。。。太阳破云而出大地一派绚丽,和风遇树而生梨林处处春光,白虹又在天际呈现,失散的白花白蝶从风的温柔召唤又在园中浪漫飘动,当一朵白花落向女人的胴体一团青紫伤痕俐消褪无影,又一只白蝶翩翩飞过她一块血色肌肤那血迹也随之而去,一具白嫩细丽丰美的女人裸体以不变的优雅姿态横呈于葱茸温软春草之上,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欣赏她都纯真无邪宛如圣洁处子。。。。。。一股冷风吹向她浑圆微翘的双乳滑过平坦小腹再流向丰肥结实的双腿这间,那刺激使女人骤然一个寒噤身子僵硬如弧形向上拱动,似要全身心地去迎接承受一朵挟白光而来的白色梨花。。。。。。
萍惊醒了睁大眼睛望着灰暗天花板仔细回味那由白花白蝶白虹组成的奇幻梦境,它那么美好神圣又伤痛遍布仿佛印证和暗示了她全部情感生活。那朵融入她心间体内的纯洁白花带来的激情还在涌动,她想笑眼角却溢出几颗滚烫的泪珠,沿着鬓发无声地落在枕际。
春夜好久,恋人好远。女人孤枕难眠,梦里的白蝶又在眼前心畔飘动,引她又幻化成蝶飞向那片白花灿烂的梨林,如真遇上狂风暴雨冰雪蛋子把自己全身击成粉末落入泥泞之中也是一种痛快!唉,女人长嘘一口气,惶然地想:如果刚才不是一场太虚幻景而是真正现实该多好啊,只有在那片梨林里我才是真正的女人享受过真正的欢乐。那魂飞魄荡的动人情景何时能重现?也许一辈子也不再会重复梨树下白花里的欢乐了。况且欢乐不会重复,完全重复的欢乐肯定不会激动人心。下一次和他聚会的情景该是一个什么样场面呢?萍怎么也想象不出,脑子一片空白,竟然连假设的画面也没有。发际枕畔的泪水冷了,她把发烫的脸庞紧贴在冰冷的枕上,牙齿咬着枕巾才没哭出声来。
咚咚!沉闷有力的敲门声撞击着萍快要崩溃的心灵,每一下都令她身炸裂般生痛。这蛮横的敲门声她又熟悉又骇怕,它就像恶梦隔几天要顽固地出现一次不管她是否痛苦都得接受。咚咚!房门像鼓面一样被狠狠擂着,震得玻璃窗户也嚓嚓作响,男人固执地要进来不容她有半点迟疑。
萍赶紧抹一下眼泪披衣起床,走到门边轻声说:“炳福,深更半夜闹啥?怕全机关大院的人不昴得我们分开住吗?今晚我身子不舒服改天再来吧。”
“开门再说!”炳福粗重的嗓门很骇人。
萍说:“炳福,你硬要闹得大家不愉快吗?”
炳福不耐烦道:“你再不开,老子可要撞门啦!”
隔着房门萍都闻到了那股呛人的酒气,再不开门惯于借酒劲撒野动粗的炳福肯定会破门而入,她心一横拉亮灯扭开门自己退到寝室中间站立不动,面上表情尽可能温和不去激怒不满脸含愠色的男人。
门被炳福的抬脚猛踢“砰”地关上了,惊得萍身子一颤,小声道:“你哪来那么大火气嘛!”
“哼!老子火气是大,还想烧房子呢。”
“炳福,你少借酒发疯,我不认你那一套。”
女人的话柔中带刚,男人一愣,寒光闪闪的双眼暗了片刻。可转瞬间,凶焰又燃烧起来。
“我问你,那天早晨你去安宁镇,是不是去找你最上心的男人覃修文?”
“你把我弄得心情不好,去找个相熟的人,谈谈心散散气有啥错?要我跟你大吵一场满机关都晓得才安逸吗?”
“哼,啥相熟的人罗,恐怕是相爱的人吧?安宁镇找不到人还追到颜家老屋去,真他妈的巴心巴肠不知羞耻啊!”
“你!。。。。。。你监视我?”
“监视你又咋样?老公监视老婆不让她跟别的男人胡搞乱整,是法律给老子的权力!我只派了个人看看你的动静,那么紧张干嘛?”
萍额前渗出一层冷汗,心儿也剧烈晃动,如果不是炳福后一句话,她真会惊叫出声,从来憨直的男人居然也会干这种卑鄙勾当了,她又气愤双悲哀。
“你的走狗看见了什么呀?”
“看见你和姓覃的亲亲热热走到梨树林子里去了。。。。。。”
炳福讲到这里狡猾地停顿了一下,阴冷的目光直扫她颜面,萍的心陡然提到喉口,竭力镇定情绪去承受男人的无情审视。
“我们边走边谈看梨花开得正好,就不知不觉走进去了,这又有啥呀?”
“管你们有啥!你是我的老婆就不许跟别的男人说笑亲近,尤其是覃修文!哼,我晓得你欣赏他有学识才干又懂啥感情,后悔当初没嫁给他!一朵鲜花插在我这堆牛屎上,哈哈,世上莫得后悔药,你一辈子都让老子消受罗。”
“炳福,别说那些难听的话好不好?今晚上你话讲了气出了,就回屋去蒙头睡个大觉,明天醒过来我还是你老婆。”
萍悬着的心放下来用温和的口气想打发他离开,可面孔紫红满眼欲火的男人却逼进一步,醺人的酒气喷到她脸上。
“又想赶我走?萍,识相的乖乖躺到床上去,好好伺候老子一晚上,不然有你好看的!”
“炳福,我身子确实不舒服明天吧。。。。。。”
“自己老婆想干就干,惹火了老子又蛮干哦!”
萍退到床边,强忍着愤怒和伤心,神色坚定地瞪着步步逼近的男人。
“不!炳福,今晚不行!”
男人忽地狞笑,打了几个险恶的哈哈,双手抱在胸前如一头野豹盯着自己爪下的猎物。
“你再说不,我明天一早就敢在县委机关食堂宣布小文是野种,把他赶出牛家成流浪儿,看你心痛不心痛!”
“你。。。。。。你好卑鄙,竟拿小文来威胁我。。。。。。”
“威胁你又怎样?老子能忍受一个杂种住在家里,对你们已够宽宏大量啦!你她妈的顺从我哄哄我开心都不干,真以为老子是大傻瓜白给你撑大红伞吗?”
女人像受了致命一击,昏倒在床前,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搂起她就往床里一摔,然后胡乱扒开她的衣服腾上身去,在用力搬开女人双腿的刹那他又野兽般狂笑几声。。。。。。
花朵和蝶群不再是白色,而是漆黑一团在凶猛吹刮的大风里滚动,把开花的梨林和新草茸茸的草坪全遮去了。伴随巨大雷声的凌厉闪电像要把大地劈穿,一颗颗黑色冰雪慢子噼哩啪啦打下来,打在梨树下那个通体黑暗麻木不仁的女人身上顿时成了无数碎块,那撕裂般的疼痛响彻整个灵魂,可肉体却毫无知觉仿佛只是一块块失去生命的枯木。
黑花和黑蝶朝肉体的漆黑碎块涌来,组成一个黑色花环把黑色悲哀布满梨林。肉体死去的同时灵魂却异常鲜活异常清醒异常痛苦。
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无法诉说的悲伤。
。。。。。。。。
萍从昏睡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以后了,她不敢看自己那青一团紫一块的胴体,只觉得浑身酸痛难忍尤其是头部像被谁剜去了一团脑髓又空又疼。她挣扎着起床,拿起小境子看看自己的面部,还好除了眼睛四周有些浮之外,脸上没一点伤痕,她苦笑一下用劲把镜子摔得粉碎。
第一个念头是找小文,她真担心炳福横蛮劲发了把无辜的儿子赶出家门,这念头让她神经质地冲出房间大喊:“小文!小文呃!——”
没有回声她急了,在几个屋子胡转乱找,最后看到饭桌上有张条子,抓来一看正是小文写的
妈妈:
    你吃中午饭还没起床是不是病了?我有点担心。我热冷饭吃了,大牛和爸爸进馆子吃饭我没去,现在我到小姨那儿借书,晚饭前一定回来。
                                              小文即日
小文啊!只有你才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啊!萍把那张纸条紧紧贴在胸口上,此刻她觉得身上痛感奇迹般地减轻了许多。
天气再冷萍还是烧水洗澡净身,丈夫的粗野折腾使她觉得浑身上下又痛又脏边洗边流泪,如此遭遇她记不清有几次了,每次心上的伤痕比肌肤上更深再清纯洁净的水也无法洗去。十多看只有痛苦没有欢乐的夫妻生活,已使得她觉得头上那把大红伞变成了紫血色而且带腥膻味,可真要掀掉它还下不了狠心,修文的安危小文的前途似乎仍在它阴影的笼罩下,还有声誉地位等等因素迫使一个很实际的女人难下决心。
萍在衣柜里挑了几件衣服都不合意,最后还是穿了那件蓝底白花夹袄,记起她与修文冲破最后一道感情防线紧紧相拥倾吐爱心那天就穿这件夹袄,当时修文就说她穿得合身又好看像一位擅演大家闺秀的电影明星。萍的容貌气质倒真是名门闺秀淑女型的,她走在街头常会引来男男女女回头观望,连随意请裁缝剪裁制作的普通衣服很快就有女人们摹仿。这件素花夹袄对她有特别的意义,穿上便觉有修文的手感体温流遍全身,那铬心刻骨的欢爱之花又灿烂盛开。一个女人的美丽,要有一个值得她真正喜爱的男人爱护欣赏才欢愉幸福。
她刚想走出这令自己压抑烦恼的小屋,忽然感觉一个很熟悉的脚步响在宿舍院里,似乎正朝她家而来。凭女性的敏感和直觉她知道了来者是谁了,刹时间一股热热血流从心底冲起荡遍全身,整个人都禁不住激动颤栗,欢乐和伤心的泪水同时涌上眼眶不由呻吟般地唤了一声:“修文。。。。。。“
女人僵立在门口呆望着那修长飘逸的身影迎面而来,她不明白自己日思夜念的人为啥今日会突然出现在他极不愿来的县委宿舍大院,是她从冥冥神灵那里获悉了她昨晚的哀伤和悲痛,还是恋人间灵犀相通在自己最需要他时便翩然而来?也许什么都不是一次偶然使他们又在该相见的地方见面了。
“萍,炳福在家吗?“
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带北方腔的川话有点生硬,萍能谅解他,在这个人多嘴杂到处是眼睛的机关大院他们任何一点不慎都会招来非议。
萍用温爱柔润的目光抚摸他清瘦的面庞,故意掏声道:“炳福开会去了,覃区长进屋坐吧。“
进了房间修文才对她舒心一笑,轻声道:“萍萍,县里开区乡干部会议传达室达中央文件精神,几年我来头一次接到参加这类会的书面通知,大概老高主持县革委工作又记起了我吧。而我有了个看望你的机会,也就来了。“
萍颊飞红云芳心怦跳,一对噙泪的眼睛专清注地望着他,热热地说:L“修文,我好想你。。。。。。“
修文瞥一眼门外:“萍萍,我更想你,今天我只能来看看你和小文,马上就走。“
“不,我不让你走。”萍神经质地抓住他的手,生怕他说走就走了。
修文抚摸一下她发烫的脸蛋,温和道:“萍萍,我们相见还有机会,不能惹出麻烦,炳福那人啥野蛮事都干得出来。”
“修文!”萍扑在他胸前紧搂住他,叫道:“我不管,让那些爱讲闲话的人看见好啦!让炳福大发雷霆要打我杀我好啦!我就要你在我身边,哪怕一会儿也好啊!”
一个女人动了真情往往不管后果不顾一切,有些紧张的男人推不开她,只好掩住房门连声说:“别这样别这样。。。。。。现在还在运动中你真要惹下祸事啊!放开我,萍萍,你的情意我知道。。。。。。”
女人仍紧紧拥着他忘情地亲吻,微咸的泪水流入他的嘴里,呛住了他后半截话。他压抑的激情开始释放,忍不住热情回吻她。头脑也昏热几乎忘记自己身处一个何等危险的境地。
“啦!”一声砖头把门砸得半开,纠缠一处的男女大惊失色悠地分开。
“修文,我开门你就走,大方一点,我来看是哪个在偷看我们。”萍比修文镇定些,理理衣衫头发小声说。
修文点点头:“我走了,你多保重。”
萍开门而出一眼瞥见一个壮实少年的身影躲一丛冬青树背后,他是大牛,她亲后的跟他父亲一个模样和脾气的儿子发现了母亲的隐秘。她忐忑不安却不慌张,目送修文大步走出院子,就横下心来去见大牛想让他明白所见到的只是个误解。
大牛从树丛后站起来,很敌意地盯着母亲,他手上还抓着一块砖头,看似愤恨难平几乎要砸向她。
萍苦笑着尽可能平静地说:“大牛,你莫那么气鼓鼓的,听我解释一下。。。。。。”
“不听不听,我。。。。。我恨你!”
大牛用力把砖头摔在地上,拔腿就跑。在儿子疯狂逃离的瞬间,萍看见他满眼是泪。
女人呆立在冬青树旁,强忍的泪水也奔流而下。
刚才飘然而至的一片白色梨花被狂风吹袭,纷乱的花瓣四处零落,早春的寒意还那么深那么浓,女人的心比飘散的梨花还要哀凉。
找遍小城中学和整条西街都没见小姨的影子,老态龙钟的世俊奶奶也讲不出个去向,近来燕沉浸在热恋之中为上山下乡的事犹豫不快,小文很少见到她了就特别想她,找不着便愁闷无聊地沿街溜达。对这个活泼开朗俊秀的聪灵小姨他从小喜爱,觉得自己跟她比母亲和六姨还要亲近,当她真正与一个青年相恋或者要到农村去插队落户他都怅然若失。
小城街道除了百货大楼邮局银行等国有单位是新修楼房外,沿街多是民国时期修建已显歪斜的木器厂板瓦房,一排接一排萎颓的低矮木屋间会耸出一两幢两层高砖木结构带花园的小公馆也有好几座后来分给居民干部成了败落的大杂院落,唯保存下来的只有县委书记老高的小院,那古色古香雕花门窗的小院尚能使城内老人们回味小城三四十年代的畸型繁荣。对生气勃勃求知欲强的小文来说,这的确是座很乏味的小城,没有公园没有树林大河,连剧场影院也破破烂烂。东街西街的茶铺倒齐满了无聊的人,可没艺人讲评书弹三弦,大人们打扑克混日子谁输了贴纸条或灌茶水所以每间茶铺都弥漫一股熏人的尿骚臭。
少年们唯一的乐园是县文化馆前面的篮球场,一大群百无聊顿又精力充沛野性十足的小伙子从几条街道聚集在那里打擂台为争你输我赢常打得头破血流。大牛是正街的猛将,人高壮劲十足冲撞凶狠,脑子笨一点投篮不准可在球场还是大显威风。小文知道自己如果打男篮会是个好手,然而有哥哥在那里逞能他就连球也不想摸了,有时远远地观看觉得大牛根本不是块打球的料,想不通他为何还那么神气得意。
小文到球场多半是来找朋友陆建的,更准确地说想接近陆建的姐姐陆萱。陆建是东街球队的头儿,他身材不高打球却极为灵活投篮尤准常把正街大牛一伙气得咬牙切齿。他姐姐是个秀气斯文的白净女孩,总是托着一条乌黑油亮又粗又长的独辫子,把她那纤瘦的腰肢衬得更苗条。她一对凤眼总是水水灵灵,城里一帮好恶作剧的半截老子常追着她叫:“东街西施,好吃桃子,我啃一口要得不?嘻嘻。”陆萱最爱看弟弟打球,似乎有她在场东街小子们更劲头充足投篮更准,导致大牛对她充满敌意。
小文是因为借书而结识陆建的,去年春天他听同学说陆建爸爸是个有学问的右派,现在虽靠赶牛车养家活口,还保存着几本很棒的中外名著,其中有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马丁•;依登》、苏联作家肃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还一个叫浓从文的中国作家的小说集子。于是小文揣了几本自以为了不起的名著去找陆建交换,陆建倒委很友好马上认了他这新朋友,提到书却皱眉道:“那些书是我姐姐的心肝宝贝,我摸一下她都惊叫,要跟你交换恐怕难啊。”小文不死心,说:“试试吧。”陆建说:“那你就碰碰运气吧。”
陆家在东街尽头一间低矮民房里,旁边就是一个牛棚,天气炎热老远就闻见牛屎牛尿和杂草混合的臭味,一个五十开外背形微驼的男人正在修理牛车,他黝黑多皱的脸孔已经毫无知识分子气了,完全是个下苦力挣钱活口的劳动者模样。听说陆建母亲是省城一位医生的女儿,灾荒年她说回老家要点救命的钱粮走了,却撇下丈夫和一对儿女再没回来,连办离婚手续也是她能说会道的老娘到小城来办的。一架牛车只要主人能起早贪黑干活是能养活一家人的,然而陆家的悲剧在于严重的精神失落,父亲劳累后就喝闷酒一声难吭,陆萱一天到晚在书里寻找慰藉要不就逃出家去看弟弟打球,只有陆建活跃一点,而回到家里也不愿多说话。
陆萱给小文的第一印象极好,觉得她很象马金笔下那个善良秀美伶俐可爱的鸣凤,不过她还多一点书香门第的雅气。她穿着很普通的白布短袖衬衫和青布长裤,有点五四时期女学生的气质,身上漾溢着一种诗意。陆萱是很珍惜父亲那些大劫后残留的书籍,却并不像陆建形容那样不许任何人接触她的宝贝,听小文说明来意她柔柔地笑了,这是他看到过的最为优美动人的笑容。陆萱说:“小文,我们换书看可以,但我有个条件,你必须先把一本叫《简•;爱》的小说给我找来,然后我的书随你看。”《简•;爱》?小文头一次听说这个书名,从女孩的神色他明白找不到这本书他的希望就落空了。陆萱说:“小城肯定有这本书,我爸爸在县中图书馆看到过,他给我讲过一点书里的人物和故事,我就特别 想看。”小文说:“好嘛,我争取找到,那肯定是一本好看的书。”“当然”女孩又笑起来,露出两排白贝般牙齿和一个又圆又浅的酒窝很妩媚。简短的对话完了小文却不想马上离开,这间光线昏暗满是石灰气味的小屋似乎有很值得他留意的地方。一家三口仅此一间十来平方米小房间,摆了两架木床和一个煤灶剩下的空间极小。心灵手巧的女孩还是用花布单为自己隔离出一个小天地,使那一角带有女性的温柔,从牛肋巴小窗透进来的光线静静笼罩着她,白衬衫下乳罩的轮廓小文隐约可见,他入神地看着心怦怦直跳。陆萱似乎感觉到了他目胸的骚动和热度,她没避开身子笑着问他:“小文你比我小三四岁吧?”“嗯”小文心不在焉地应着,听见她很清晰地叹了口气不由有些纳闷。
为那本《简•;爱》小文费尽心机,几乎动员了所有朋友满城搜寻,还表示只要能借上十天就白送几本好书都心甘情愿,可它却无影无踪气得他只想骂人。有几次好像摸到点关于它的踪迹,追寻而去又白费心机。为《简•;爱》的每一个沮丧消息,也成了他接近陆萱的原由,女孩比他平静多了因为她坚信小城一定有那本名著存在而且不止一本。每次她反到安慰愈来愈急躁的男孩:“不要紧,慢慢找,总有一天会找到的。”她对他热忱而有穿透力的眼胸也不回避,好像觉得自己正发育娇美的胴体值得一个爱读书的少年去用心阅读。一天小文为找小姨去了世俊的小阁楼,太无聊就翻他竹书架上的书,在几本马恩列斯哲学著作当中赫然夹着一本英国女作家夏洛特•;勃朗蒂的《简•;爱》!“啊!”他神经质地惊叫一声就把书抓出来,随即紧紧抱在怀里似乎生怕它像只鸽子会飞走一样。世俊正和燕谈一个哲学命题十分起劲,瞥他一眼道:“小文,那本书是我在县中门口捡的,写十九世纪的老式爱情,我翻了翻读不下去,就送你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小文喜出望外连句道谢的话都没说出来,就拿着书下了阁楼,一分钟不停地直奔东街,推开陆家房门就大嚷:“我有《简•;爱》啦!——”正斜躺在床头看书的陆萱一跃而起,接过他双手送上的书,忍不住一把抱住他朝前额亲了一口。那又热又软的嘴唇亲吻的感觉,一辈子都伴随着小文,只要回忆起长辫子大眼睛的陆萱他就不由自主地用手指摸摸额头,好像那吻印还在永远不会消褪一样。书使他和她成了朋友,更确切地说像一对姐弟,他们一起谈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对马丁•;依登和阿克西妮严充满了喜爱和同情。陆萱虽不把小文当作自己的初恋情人,却对他关心和亲近有些要回避弟弟陆建的事也不回避他。一天气温闷热小屋像个蒸笼,小文找了本好书来给陆萱,她刚倒好水要洗澡。哗啦的声和半透明的布单上晃动线条清晰的人体,使小文听得看得头晕目呆,他把嘴皮咬出了血才强压住挑开布单去拥抱新吻她的念头 ,但他明白自己对陆萱的喜爱是一个十三岁少年真正的初恋。正值花季的陆萱对他虽然极有好感,却只把他当弟弟看待,造成小文的初恋一开始就具有文学和悲剧色彩,一个明亮的夏天也因此而灰暗。
球场上喧声大作,几条街还沿响应号召上山下乡的少男少女聚在场边,为在场上争我强你弱的正街东街两队呐喊助威,陆萱果然坐在球场一头的石阶上含笑看球纟其他人安静多了。早春天场上打球的人可以活动驱寒,而看球的人则为场上输赢激动叫喊暖和身子,像陆萱那么静静坐着就有点冷了。小文关心她却又不好过去只远远地打个手势。场上的战事激烈紧张,最后一分钟双方打成38比38,队员们面红筋涨剑拔弩张都不示弱,尤其正街中锋大牛双目通红粗声野气挥拳大嚷:“兄弟们卯劲!打夸东街臭球队!”正着当儿他手里的篮球被陆建巧夺来,并飞快运入东街队的半场,大牛气提面色铁青急步追赶不惜用拳擂肘撞,可他人壮身笨差了半步陆建轻盈一跳姿势优美把球送入篮圈。“哈哈!我们赢罗!”东街的助威者立刻鼓掌大叫。大牛抓过球恶狠狠瞪陆建一眼,朝观众怒吼:“叫你妈个**!还有半分钟,老子非赢回来不可!”两队人马又开战,大牛运着球横冲直闯好像谁胆敢阻拦他会拼命一样,东街几个队员都被他甩掉正得意洋洋起跳投篮,不料半路杀出程咬金一个人飞身跃起“啪”地一下,正好把他投出手的球盖住。“好啊!陆建盖大牛的帽啦!”东街拉拉队又欢叫起来,与此同时裁判哨响时间到了。本憋着一肚子气的大牛恼羞成怒,抓过球就狠狠砸在陆建身上,陆建本立足未稳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哦!哦!~,输不起打人罗!哦哦。。。。。。”东街少年们不瞒起哄。如同火上浇油大牛野性大发冲去又朝挣扎起身的陆建一拳,陆建两颊立刻泛青充血。“不许打人!”一脸苍白的陆萱从台阶跳下来冲过去护卫弟弟,然而狂暴凶恶的大牛却一把揪住她微微隆起的乳房,流里流气道:“漂亮妹儿,你这小球儿哥哥玩着也不起劲啊,嘻嘻。”女孩羞愤交加厉声斥责:“你好下流!好卑鄙!”身子却挣不开气得两眼泪水汪汪。东街少年从前都知道大牛是打架老手惹不起,畏畏缩缩不敢上前。这突发事件使小文愣 片刻,见哥哥居然欺辱他又敬又爱的陆萱,低吼一声扑过去从背后把大牛拦腰抱住。遭此袭击大牛松开了手,陆萱趁机拉起弟弟跑出了球场,围观的少年们也一哄而散。
大牛朝袭击者打了几拳,见他不吭声就猛力揪起他的头发,看清弟弟的白脸他更火冒三丈怒骂道:“狗日的杂种,也敢来管我的闲事,讨打!”
他又扬起拳头,却没砸下去。
小文气愤道:“你骂我杂种,自己是啥?”
大牛冷笑道:“人久是杂种,我晓得你老子是谁,偏不告诉你,自己去问不要脸的老娘吧。”
小文惊得张口结舌,泪水夺眶而出。
大牛一看慌了,连忙说:“小文,我是乱说气你的,你可莫去问妈妈呀。”
小文立在球场中央,在极度失望中思绪极为活跃,关于母亲父亲和那一个一直对他暗暗关心的男人复杂模糊的细节,渐渐清晰明朗起来。
难道我真是那个男人的儿子他扪心自问。冷风吹来满场沙砾乱飞,他竟一点不觉寒冷,只有无法排遣的孤独感久久地缠裹着悲愤幼稚的心灵。
一连几天小文都忧郁沉闷不想与朋友为伍更不想回家,把单条孤独的影子东倒西斜地印满小城每一个角落,他常去北门操场外残破的老城墙上呆坐发神,前方是空旷的田坝和暗蓝远山,情绪却受阻于几十米外那条缺水半枯的河床。过去他爱到北门城墙看书,依在古老残墙上一边承受暖和冬日照耀一面看新得到的小说是一种享受,也避开了日益伏躁粗俗危机四伏的城填,寻得短暂的自在逍遥。今天小文表面阴郁冷默内心却异常焦躁烦乱,大牛“杂种野种”的歹恶骂声不停地震击他的耳鼓和魂魄,无论他逃到什么地方那可怕可憎的声音一直追逐着他不让安宁。城墙上不时有清冷的带田野气息的风吹过,他想静下来去思考关于母亲父亲和那个人的一些事情,试图自己去得出一个可信服的结论,可刚被风吹清醒的头脑一想那复杂的关系又迷湖不清了,眼前早春的田野山地也灰蒙一片。
最令小文伤心不解的是陆萱对自己态度,他不顾挨打受辱帮她逃脱大牛当众对她放肆欺侮,她没一句感谢之辞甚至对他避而不见,托陆建送还了他所有的书包括那本他们产生纯真友谊的《简•;爱》。陆建说:“小文,我姐要你别再去找她,不然她会恨你的。”他纳闷道:“为啥呢?我莫名其妙。”陆建眼里有些歉意小声说:“我不晓得。”小文说:“我一定找她问个明白!”他眸子里闪射出冷热交织的亮光,陆建看出他个性中的坚韧和固执,只好说:“小文,我告诉你原因吧。姐姐知道球场羞辱她的大牛是你哥哥,你们又是县革委牛副主任的公子,就下恨心不跟你往来了。说实话我姐姐的心情也难受,她清理这些书的时候我见她满眼是泪。。。。。。”小文委屈道:“大牛是大牛我是我啊,县革委副主任的儿子也不都又野又坏啊,你姐姐读那么多书这点还不懂吗?陆建我想跟她谈谈那怕一次也好。”陆建摇头道:“我姐这方面的脾气跟我爹一样倔犟,你去也是自找没趣,还是过段时间吧。”小文虽答应了陆建,还是忍不住去东街尽头那座带牛棚的小屋外徘徊,好几次看见了陆萱颀秀的身影也鼓不起勇气找她。有一回碰见赶牛车拖毛石的陆父,黑瘦老头闪着精亮目光口气很轻分量却很重地对他说:“小文,你想过没有你是啥人?县领导的儿子。小萱呢?大右派的女儿。一红一黑,差之远矣!”老人不等他说话就赶车走了,小文看着那瘦弱佝偻的背影,觉得他比陆建说的和自己想象的还要倔犟。
失去陆萱等于失去了一座怡静秀美温馨甜润的精神乐园,小文无比感伤惆怅,每天东走西串不思归家如同一个失神落魄的游魂。
小文的异样神情举止,做母亲的当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不知怎样关心开导他才好,人消瘦了一圈。那天大牛撞见她与修文忘情相依相偎掷砖块后愤然逃走,萍一直提心吊胆怕他闹出一场祸事,偏偏他旁晚归家只是很沉闷,丈夫也没任何觉察她不轨行为的迹象,而小文则象受了什么精神刺激看她的目光格外阴冷。她小心翼翼向大牛探问,才知道球场打架斗殴的风波。大牛说:“我抓了他迷恋那个女孩的奶子,又骂他是杂种,他就变成那副样儿了。”萍大为伤心轻声责怪:“你是哥哥,咋能那样伤弟弟嘛。”大牛白她一眼道:“你是老娘,咋又那样伤我呢?”她叹气道:“唉,大牛,我晓得你很恨我怨我,而我内心的苦楚你一点不知道。长大了也不会知道。大牛,别的我不想多说,也无话可说,只要你记住,我是你的亲生母亲,小文也是你的亲弟弟,不管将来你咋个样子都莫伤害我们,妈没白生你这个儿子。”“那要看情况发展了。”大牛闷声说着眼里突然迸出一道寒冷刺人的凶光,“对那个纠缠你的男人,我绝不会放过他!”“别,。。。。。。”萍失声叫出一字就赶快噤口,她知道任何劝阻和解释都会刺激大牛,他跟他老子一样一旦野性勃发什么歹事恶事都敢干,修文在县城开两天会她的心就悬了两天,生怕他再到这小院来,如撞见大牛惹起怒火野蛮小子真会朝他捅刀子。
萍每时每刻都观察小文的一举一动,见他六神无主遍街游荡也暗暗跟随过,她明白跟下不是办法,最好找机会开诚布公谈一谈。真要把自己和修文的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小文吗?他能接受亲生父亲是另一个男人这一严峻事实吗?在这复杂支动荡的岁月似乎时机还未成熟,她思来想去犹豫不决。萍知道小文和小姨关系很好。想请她出面促成自己和儿子推心置腹交谈一次,可见到燕就把话题移到别处了。燕曾竭力主张她尽快与炳福离婚,经历过人世风霜的莲却反对,而萍比她们更明白自己该如何去做,因为她需要修文的爱也需要小文这个可爱的儿子,至于那把可以遮挡任何风波的大伞她也很依赖。一个什么也不想失去的女人,注定要失去些什么。萍的骄傲和哀伤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她主动去东街找过陆萱,听大牛说小文很迷恋她,萍就对那女孩感了兴趣。闻名全城漂亮高雅的领导夫人造访低矮潮湿充满牛屎了味的贫民窟,并未使陆父有所惊讶和激动,他洞察一切知道她为何而来默默地避开了,赶牛车去城外石场拖石头,行前把鞭子甩得“啪啪”直响。
萍对陆萱的印象很好,觉得她是一个文学气质很浓很古典秀雅的女孩,像一部名著中的女主人公。她对儿子的眼力暗自有点得意,感觉他同陆萱的交往预示了他未来浪漫丰富的情感生活。萍自己并不喜欢读文学作品,她乐于在实际生活中去寻找欢乐和慰藉,还认为女人读书太多是自寻苦恼,莲就是一个例子,如果当年姐姐不太把与炜的爱情诗化,她今天的生活另外一番景象。读书多感情太丰富的女人,大多不幸福。她希望小妹燕子是个例外,这也只是良好的愿望而已。
眼前的清俊女孩将来会如何?萍不愿多想,她只关心目前陆萱对小文的影响,望她能帮助自己和小文恢复信任。
陆萱似乎知道她会到来,神色从容自若眸子温和可亲,但她并不需要小文母亲太好的印象。受父亲的熏染影响,她从小就学会了把自己和小文那种家庭的孩子分成两个阶层两种人,对待那明显的高低贵浅早已平心静气。曾经友好亲近过的小文因此而遥远,她不遗憾。
萍问:“小陆,听说你是小文的朋友,就很想来看一看。”
陆萱说:“不是朋友,是书友,我们只不过交换图书而已。”
萍说:“对不起,我没问小文。小陆,小文能跟你交朋友,我感到很高兴。”
陆萱说:“伯母,我也说句对不起,请人别问理由,我不会住在县委机关大院内任何一个男孩交朋友。”
萍说:“可是。。。。。。我觉察小文好像很喜欢你。”
陆萱说:“那是他的事,小说读多了读歪了的原故吧。”
萍说:“小陆,小文最近情绪极为低落混乱,一定因为你的冷淡他。作为爱他的母亲请求你,是不是还可以做他的书友呢?”
陆萱说:“不可能。伯母,你这样是害他而不是爱他。”
萍说:“一点余地也没有?小陆。”
陆萱说:“没有,伯母。”
萍说:“唉,你真是个倔犟和奇怪的女孩,连我也有点喜欢你了。”
陆萱说:“伯母,我是个倔犟苦命的女孩,但懂得珍惜自己。”
萍说:“小陆,我真想帮助你,要吗?”
陆萱说:“不”
萍说:“我要去找小文,有话对他讲吗?”
陆萱说:“没有”
这番谈话使萍大为感动,她起身离开那间昏暗低潮小屋时噙着泪拉了拉陆萱的手,女孩的眼里也有了水光。
这是一个好女孩,只可惜她比小文大又是右派的女儿,不然他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早春黄亮的阳光铺洒在街道上,萍想着心思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终于明白了小文为何那么失魂落魄,自己与修文的恋情对儿子的刺激还是次要的,他失去陆萱那样的女孩确实应该痛心疾首。阳光指引她进入狭窄弯曲的北街,走向空荡荡的北门大操场,她需要找个宽敞空间放松自己清进头绪,作好与小文倾心交谈的精神准备。
突然她看见了坐在城墙堞垛上的小文,一团黄朗朗的阳光正照着他清瘦的身子,那孤独的身影让人怦然心动。
“小文!”萍轻唤一声,小跑着过去生怕儿子像鸟一样飞走。
少年听到母亲感情复杂的叫声,最近他对这类声音特别敏感,在城内外游荡的时候总觉母亲在呼唤自己,那叫声遥远而又亲切。
他没有回头,仍迷惘地望着已有新绿的田野和依然灰蓝的山峦,不知自己为何坐在这残破不堪的老城墙上,向淡黄空蒙的山野看些什么想些什么。有飞翔的雀鸟牵动他的思绪,又被微冷的风吹断了,跌落在闪光的小河里再也连续不起来。
他想过陆萱可她清俊明快的面影越来越模糊。再想干脆化作阳光和风消失在天地间了。母亲的脸庞却异常清晰鲜明,在离城堞很近的地方温和慈爱地注视他。
萍气喘吁呈攀上城墙,又热忱又伤感地对儿子说:“小文,我到处找你,找得好辛苦啊,真想当着你的面哭一场。”
“我晓得,”小文的眼睛仍望着远处。
萍平静下来端祥着他轻柔地说:“我去看了陆萱,她真是个不错的女孩。”
“我晓得。”小文的腔调含有忧伤。
母亲同情儿子,不能再多说陆萱的事了。她面颊倏地涨红,双辱颤抖好一阵才低声说:“小文,妈早该告诉我关于你亲爸爸的事啦,可我担心你还小。。。。。。”
“我晓得。”少年打断她的话时气也明显急促。
萍说:“都是我不好,让你爸爸和你都受那么多委屈。小文,你爸爸是个很好的人,不管你将来咋样,切莫责怪和恼恨他啊!”
“我晓得。”
小文嚯地站起身,面对着已经泪流满脸的母亲,用很平和的口气说。他明亮的眼睛里,没有怨恨和敌意,只有儿子对母亲的同情和敬爱。但没有泪水,一滴也没有。
“小文!——”
萍大叫一声扑过去搂住儿子,小文也回抱了母亲。
柔黄的阳光静静地抚照着老墙,抚照着刚刚驱散感情的阴影的母子俩。
一对白鸽从城堞上空飞过,拉出两道明朗的白光,看到它们的人心情都为之一畅,并感到和熙的春风正迎面吹来。


“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凡有最高指示在京都下达,通过无线电波传到远在大巴山麓的偏僻小城,无论清晨半夜各革命造反派组织以及新生红色政权各级机构,都要组织干部群众进行声势浩大的游行,挥舞红旗高呼口号满城允腾。这是表达谁革谁忠的大好时机,各派也趁此展开力量与对立派别较劲和挑衅。所以在游行队伍狭路相逢时就攻击谩骂 有时还抓扯打斗。弄得一团乌烟瘴气之后,各派总部又都发表严正声明谴责对方破二最新最高指示的具体落实,大言不惭宣称自己一派才是革命战争路线的忠实保卫者和捍卫者。
那种既别有用心又形同儿戏的游行,燕从不参加严寒避而远之觉得那只是一些卑鄙小人的丑劣表演。小城西街一个在旧军队当过兵痞的老兵油子,身体如武大郎面若瘪枣一副梅毒兮兮的样儿,此人就酷好游行,每次还大摇大摆走前头用铁皮话筒疾呼口号,因他鼻腔已被梅毒蛀空严重塌陷,喊出的声音嗡嗡不清,招来众人捧腹大笑。严寒有东街一位半老徐娘极好游行简直成瘾,她备了各种旗帜用糖果引诱小孩替她举旗,自己穿得大红大绿吹着口哨走在招展的旗帜中若得满街人围观好不得意。现在想起来塌陷鼻子和半老徐娘都是精神病患者,他们却是荒唐岁月中的小城明星,实在可笑可叹啊。燕并非政治头脑有多么敏锐的和清晰,她只是出于对那些跳梁小丑厌恶不去参加游行。
然而去年十二月的一个晚上,第一股来自西伯利来的寒潮刚穿越巴山掠过小城,人们关注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节目,传来了伟大领袖“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新指示。经过在大串联大造反和派性武斗后的红卫兵小将们,正聚集街头逛闲漫游无所事事,因为收缴枪支弹药成立县革委之后不少人有被子排挤的失落感,还有利用后被出卖的恼怒。他们三五成群在街上发泄不满。找架斗欧寻衅闹事常有发生,从天兵天将到浪荡少年的滋味是很不好受。这次指示直接针对大批长年来积压城镇的知识青年,为他们指明了唯一出路在广阔天地——农村。大家起初有点懵头懵恼,广播未完就按惯例敲锣打鼓游行一番,照指示内容狂叫热呼出一些“坚决响应”、“英明正确”的口号,可冷静下来方觉有点不妙,自己就要去乡下和镰刀锄头交道,还要立志发誓干一辈子,以往当这样专家那样学者的理想化为泡影,多数人表面激动万分内似却一片灰冷。当晚燕第一次站在街头观看了青年们游行的全过程,心里老回响着一句话:“我该不该上山下乡呢?”世俊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看完游行对她讲了一句很带趣味的话:“这倒是收拾那狂妄小子撮佳手段,只有高瞻远瞩的政治大家才想得出来,可惜好多善良学生要跟着吃苦受累啦。”燕对这件关系一代青年一生的大事没有太具体的看法,觉得那些成天打过来闹过去的少男少女,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磨炼一番也没什么不好。
燕从不和世俊争论任何政治问题,这次却与他讨论了许久,由西街到东街再转回来经西门出城在寒风嗖嗖昏暗一片的公路上漫步到半夜,俩人心里或多或少有了此离悲别绪。直到看得见安宁镇几星昏黄地灯光,他们又才转达回小城,在西街外那棵古老的大树下,世俊拥着女友温和问道:“燕,你真要报名上山下乡吗?”燕说:“我在县委机关只是监工,要转正会给姐姐添麻烦还会招人非议,倒不如去广阔天地锻炼成长呢。”世俊说:“你别想太简单罗。”燕问:“世俊,你支不支持我去农村呢?”世俊说:“只要你觉得好,我当然支持。”燕给他热热一吻,小声说:“我又不是积极革命派,看看情况再说吧。”
正愁那成帮结伙的拦截老子到外惹事生非的各级政权机构拿到可以将他们遣送农村的尚方宝剑大为振奋,接二连三召开誓师会动员会座谈会,还请回六十年代中期就去山区办林场农场的老知识青年作报告,现身说法鼓吹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接着具体政策又传达了,哪种情况可以留城哪种情况应该下乡,造成街道居委会和县医院门庭若市,不少高喊革命口号的小将觉得离开土生土长的城镇去陌生乡村凶多吉少,千方百计躲避。但更多的是那些患有左派幼稚病的热血青年,敲锣打鼓把决心书宣誓词送到县革委,改造中国要从农村做起从自我开始,有的人胸中甚至已经有了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宏伟蓝图,他们要炼一颗红心滚一身泥巴扎根一辈子,确保祖国千秋万代永不变色!而回到家里真正兴高采烈的还是极少,父母为年纪尚轻的儿女独自担负生活重担忧心忡忡,说到伤心处不免落泪,最高指示成了一项重大政策在全国实施又形成一次如火如荼的政治运动,谁违抗就会上纲上线,为子女本来迷茫的前程着想,只有送他们去当所谓新式农民。这下农村的公社大队支书生产队长,成了有权有势一点小钱还巴不上的人物,有的父母为子女能去一个收入较好离城较近的乡村,不惜花钱请客送礼,从此常有生产队长在县城馆了吃得酒足饭饱,打着嗝对那些装出谦卑神态的知青家长拍胸脯:“你那娃的事,包在我身上!”其实他自己一家都缺吃少穿,抓到机会哄一嘴油罢了。
按照有关部门精心制定的知青政策,世俊已当了工人又有孤寡祖母要照料,就理直气壮免去上山下乡资格。燕是没有父母的孤女,虽有两个姐姐关照,但她一直在学校独立生活。又已是县委机关临时工,按政策她可以不去农村插队落户。她与两个姐姐商量,莲主张她利用政策留在小城,不要头脑发热到乡下受一辈子苦和累,这些年她在乡村小学对农村凋蔽不堪的景况了解和领会深刻,是发自肺腑的经验之谈,萍则主张小妹去空气新鲜天地开阔的农村,主张她捞一点“政治资本”,她再找炳福用权力把她抽调上来,那样前途就大多了。燕觉得两个姐姐的话各有道理,表示要看一看再作选择和决定,这内心聪慧的女孩当然明白:一个人一生所面临的重大决择不会很多,而每一次都非常关键,悲喜常在一念之间。
在小城第一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热潮中,燕虽参加了各种花样翻新的会议,和一些热血沸腾志在山乡的男女同学激烈讨论,最终还是没有去城关镇革委会报名。第一批知青在红花彩旗和口号声中神采焕发头号斗志昂扬地奔赴农村时,燕噙着热泪为同学们送行,尽管后来省回忆是在走向灰暗和虚空但当时场院面确实感人直深。
严冷的隆冬刚沉缓过去,白色梨花正开遍山野坡地,又一股酝酿多日的知青潮又在小城大街小巷涌动,那些善搞运动善清理门户的居委积极分子又活跃起来,要把不少在政策范围内仍没下乡或者可下可不下的青年们,尽量弄到农村去,小城街道只属于一些老弱病残就清静安逸了。
燕经过几个月观察思专,和对县委机关那些得志小人厌恶,越来越觉得萍姐的见解有些道理,她倒并不在乎捞取什么“政治资本”,但小城在她心目中更加混乱狭小污浊,她真想到天空明朗山青水绿的广大农村去开阔眼界胸襟,不然在如此环境中她只会成为市民俗气很浓的小妇人,那样活一辈 子不会心甘的。
今天早晨燕从小城中学女生宿舍出来,就决心去镇革委报名加入知青行列,她并不格外激动,天际飘动的浅灰云朵也不令她忧郁,在穿过西街的时候她一直想着世俊,而在他家门口也没停步。她是个习惯于独立自主的女孩,对人生的每一步都要自己勇敢坚定地迈出去,如果世俊连这点都不理解她,她就会毫不留恋地离他而去。
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具体过程往往很简单,燕在镇革委一间贴满大红纸的房子里,报了名填了表,听了几个伪装热情的工作人员的表扬,就由一个待业城镇青年变为农村户口的知识青年了。一个满面假笑的居委会女干部,还代表镇革委向她赠送了瓷盆瓷缸和毛巾,又很愚蠢地给她瞎吹农村如何如何,好像她要进入人间天堂一样。燕觉得可笑,拿了该拿的东西就走,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到了大街上茫然呆立一会儿,才决定先去萍姐家放下东西,再找世俊向他公开自己已经成了农村妹的消息。
萍最近情绪不佳在家里静养时候较多,见到端新瓷盆的小妹进门,才从陷入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燕看出姐姐的心思开玩笑道:“八姐,又想那个人了吧?要不要我骑自行车去安宁镇叫他回城看你呀?”
萍面容水红嗔嗔她道:“又乱拿姐姐开心啦,当心隔墙有耳,打翻醋罐子找我生气燕说:”怕啥?闹开了就离,有情人终成眷属嘛,难道你不想?“
萍说:“想是想,一时也想不到啊。燕,莫讲我这本难念的经了,你人啥好事?脸蛋红通通的。“
燕把手里东西一搁,大声说:“报告姐姐,燕现在已是安宁镇区某某公社某某大队某某生产队正式社员啦!往后农村天灾人祸,说不定要进城找你求吃呢!“
萍没太吃惊,只拉过妹妹轻抚着她脸蛋说:“燕,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你不管到哪里都要小心,这张脸是你的本钱,将来过日子要靠它哩。“
燕唇一撇不以为然:“姐,莲姐靠心过日子好艰难,而你靠脸蛋过日子苦恼还少吗?我嘛,靠心又靠脸,好不好走看着吧。“
萍问:“燕,你下乡征求世俊意见了吗?“
燕说:“没有,我行我素才自在呢。姐,我这就去告诉他,他若有一点不高兴我抬脚就走,再也不理他啦。“
萍从妹妹身上看到些自己少女时的影子,热忱主动自信,却又感觉她心灵深处比自己要有雄心和主见,这预示她将来必有丰富复杂的一生,能否获得真正快乐和幸福?萍无法预见,只能为她默默祝福。
这几天世俊都在小阁楼上钻研一本纸页泛黄的哲学文汇编,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出版家大多没有固定的哲学倾向,搜罗各种奇谈怪论凑成集子出书,倒很有参考价值的哲学趣味,世俊看入了迷。
“哩!“燕轻脚轻手上楼,站在他背后小声一喝。世俊没抬头说:“别闹,我看完这一段就来陪你。”
燕故意油腔滑调道:“书呆子,待你研究完哲学,一个小美人已经像敦煌飞天一样,消失在五彩云霞里罗。”
世俊只好丢下书本,转身揽过她的腰,口气呆板地说:“燕,你是天使又是妖精,又玩啥花样啦。”
燕一脸端庄水灵双眸也沉静严肃,她说:“世俊,我现在是农村户口的燕子了,你有啥想法,干干脆脆讲出来,我们就好说好散。”
世俊笑了用指头点着她小巧玲珑的鼻子说:“我料定你要这么干,早已下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要计个农村妹做老婆啦!”
“世俊!”燕惊喜地欢叫一声,双臂倏地缠紧他脖子,热吻雨点般地落在他脸上唇上,还用又柔又软的拳头擂他,“假正经的家伙,你研究哲学的时候也想着谈恋爱吧?”
世俊说:“照目前的社会背景来看,最佳家庭结构的组合方式是亦工亦农,就是男人做工挣工资解决穿衣建房女人在农村操理家园生儿育女,这是理想的乌托邦式田园牧歌般的生活。”
“你想得倒美!社会主义不是乌托邦,亏你还学哲学呢。”燕娇妖地嗔他,声音激动而带惑力。四目相对,有股充满春情的热流从彼此心底一涌而起,他们同时身体猛烈一颤。
“燕子。。。。。。”
“世俊。。。。。”
    小阁楼的玻璃亮瓦已蒙上层层泥尘,本来灰淡的早春阳光透射进来又暗了许多,唯一的一团明亮光线来自那扇小窗,窗外绿竹河水田野构成的风景给简陋阁楼添了生气此刻小小木窗已被燕在有意无意间关闭 ,窄小低矮的阁楼顿时洋溢青春热情和生命活力,某种压抑许久的渴求寻找着宣泄的突破口,相爱的两个人儿都能感觉对方面热泪盈眶心跳,而一切似在昏暗光线里变得微妙朦胧起来。
阁楼的陈设实在简单,书桌书架和一把破旧藤椅之外,就一张冬天也铺凉席的单人床,世俊就在这种地方从少年长成精强力壮的青年。小木床上当然留下过他的许多梦幻,包括对燕的强烈思念和渴求引起的梦遗,不管如何他坚信自己对女友的感情是真诚纯洁的。
他们紧紧依偎却又停止了一切动作,不再亲吻也不再抚摸,小阁楼宁静而又闷热,连窗外竹枝在风中摇曳的声响都听得清楚。
“世俊,我们。。。。。。我们。。。。。。”
燕的亲昵耳语虽说不出什么,却传达了一个十分明晰震击心魄的信息,如一颗极亮的星辰照亮了世俊由欲望波动而迷乱的心地。
“燕子,我好想你白天晚上都想,我们。。。。。。我们。。。。。。”
世俊的话声像带有电流,使两颗心同时震撼。青年额际开始淌汗,他不停要自己鼓足勇气,对自己暗暗痴呼:世俊,你要主动!要主动!。。。。。。你看古老和今天的爱情故事,男人必须主动!。。。。。。他多汗的手终于果敢地伸到女孩胸前的钮扣上,笨拙地抖索着怎么也解不开,然而又急于求成粗重的热气喷到了燕的脸上。
“世俊,我自己来。。。。。。你闭上眼睛,再慢慢睁开。。。。。。”
女孩的悄声低语比如暖春风还要煽情,世俊刚合上眼就感觉一轮硕大的赤日正与自己的精赤肉身融为一体,与它在一股爽风中冉冉上升,青绿山野和银亮河流都在一片红光照耀下闪烁生辉。
“世俊。。。。。。”轻柔甜美的呼唤像来自瑰丽的天国。青年工人睁大双眼,只看到一道炫目的白光在破旧的小木床上粼粼波动,他一阵头晕腿软不由自主地跪在床前,情着虔诚挚爱的心情注视着她。
这纯洁无瑕宛若白莲素玉的青春胴体,对世俊来说不是一则哲学命题,也不是一首诗一幅画一部小说,而是一个充满爱心的鲜活生命,对他今生来世都无比庄严和神圣。
“燕子,谢谢你,你对我太珍贵了,现在能这样看着你,我也无比快活幸福。。。。。。”
青年在床头一动不动,他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青翠山巅。
已在一团红色火云间沉浮的女孩,拉过他一只手放在自己蓓蕾初绽的胸脯上,轻声呢喃:“来啊,带我一起飞呀飞呀,一起快活呀。。。。。。”
一道聚集亿万度热能的闪电朝青年猛劈过来,他嚯地起身而来迅速剥去衣裤,一具紫黑强键如同铁塔般的男性身躯仿佛要顶破窄矮阁楼。
多好啊!两颗正在贴近的心同声发出赞叹,两道已经交融的灵魂同时流光溢彩。
有了纯真火热的爱情,再简陋的阁楼也成圣地,那座无形的纪念碑将永生永世屹立不倒。
燕在学校就知道有个清秀文雅的右派女儿叫陆萱,她也是有名的逍遥派在校内城里连大字报都不看,如一条孤单幽淡的影子偶尔出现视野之中然而一晃又消失了,似乎有点儿神秘。听说她爱读书会写诗有薛涛李清照的花容文采,曾想和她结识可一个地主小姐跟一个右派女儿过往甚密也是政治问题,想想就算了可心里总有那么一点遗撼。小城派性武斗爆发以后全城弄得狼烟滚滚,燕就再没见过陆萱,她最后一点淡影子也灰飞烟灭。
燕拒绝了姐姐世俊和小文送她去安宁镇,连城关镇举行的气氛热烈的欢送会也没参加,大清早就独自踏上城外的公路。太阳被灰浓的层遮裹着,一片又轻又薄的白光没有一丝暖意,风又潮又冷缓缓游动于正复苏的山野间。以往城郊野外的景象在燕眼里平淡无奇,今天不但感觉新鲜还不时引起别样的心绪,生活总随着政治风云演变,又把她从寄身的小城抛到完全陌生的穷乡僻壤去了,没有忧伤和哀愁,也没有慷慨和激昂,如一缕苇絮随风飘零。
前面小坡有个清淡孤独的身影,它慢慢移向安宁镇仿佛心事重重。样怔怔观望着觉得它是个秀条柔美的小城女孩,到底是谁呢?一股冷湿的风迎面掠过,她猛然想起那轻云般雅淡的女孩是谁了,跟自己一样她也不能不从小城走向山乡,在凋蔽贫苦的农村去寻找所谓的新生之路。
“陆萱!——”燕紧跟上前有点冲动的大喊。
女孩回过头来,困惑地注视她好像认不出也记不起她是谁,面孔又白又冷似乎对谁也产生不出热忱。
燕笑笑说:“我是县中高一二班的燕呀,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么?”
“哦,是燕呀,对不起,这两年老射在家里,好多同学都记不起了。”陆萱神态温和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她们并肩而行,陆萱手里提着用报纸包裹的东西,燕估计是书,在几乎没有文化生活的农村一个孤单女孩有点书看,也是一种宽慰啊。
燕问:“陆萱,你也分配到安宁公社插队落户?”
“嗯”陆萱轻应一声,眼光空茫地望向山野似乎不愿多谈。
燕说:“陆萱,莫对我存啥戒心,照人家的说法你我都是黑崽子,就说出啥政治问题我也不会往你身上推呀。”
陆萱轻叹一口气,小声说:“现在我还后悔呢,该第一批主动报各上山下乡,免得已经背很重政治包袱的爸爸挨居委干部训斥,说他蓄谋已久存心破坏。燕,这话我只告诉你,他是怕我太柔弱吃不下农村的苦,又遭啥人欺负才硬着头皮要我拖一拖,哪知反挨整还差点把他养家活口的牛车没收了。
燕说:“你不是有个会打篮球的强壮弟弟吗?两丁抽一,咋不让他下乡?”她的语气虽然很平和,燕却感受到一阵让人难过的压抑,由她联想自己父母早亡倒是值得庆幸的事了,否则这些年为求生必然遭受的斯凌屈辱会比陆萱父亲更多,对此她对姐姐姐夫并不感激,却知道这对自己的个性成长有好处,至少她不像陆萱跟戴帽父亲相依为命,社会上稍有风吹草动便但惊受怕。太温顺的女孩到生活艰难的乡下去,实在让人担心,何况陆萱那样文雅娇楚呢?有一点燕子还是看得很重,陆萱是那种外表柔弱内心坚韧倔强的女孩,她对困苦的生活的承受力会比一般女孩大得多。
两个女孩沉默着走了一段,看得见安宁镇那高低不齐的灰黑房舍了,那是她们走向广阔农村的第一站,内心不免有些激动和感慨。
燕说:“陆萱,往后我们在一个公社当知青就交个朋友吧,彼此能帮助照应,碰到大事难事有个商量。”
陆萱没料到她会说这话,瞥她的眼光里有复杂多感的神色,她说:“好吧,燕,我真还没有一个好朋友呢。”
两只手拉在一起使劲摇几下,她们都笑了。
燕和陆萱刚走入安宁镇,由小城开来欢送知青下乡的几辆披彩的卡车就赶过了她们,车上有认识的男生挥手招呼,那幼稚的激情把她们也感染了。
小镇中心关帝庙的空坝里,汇聚了安宁公社各大队的干部和生产队长们,他们是照公社的分配名单来领人的,尽管对城里青年下乡干啥还闹不清楚,既是最高指示理解不理解都得执行。区长覃修文在向几个公社干部了解知青安置情况,安宁公社是他的辖区幅员最大地形最复杂的公社,贫困山村和富庶坝子生活水平相差很大,最近好多知青家长提着礼物到区上和公社找干部们活动,都巴望自家子女分到离镇子县城近又收成好的生产队。修文没有要关照的亲友子女,虽然想过燕的事,想想也就算了。这并非他有多正直,倒是觉得对萍的妹妹过分关心会招人注意,要给他和萍的秘密交往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再说萍在这方面从来精明实在,肯定不会让妹妹到偏远山村受苦。
燕一进关帝庙就看见了修文,点点头算是招呼,便和陆萱走到空坝一角等候宣布分配名单。从卡车涌下的知青们已聚集坝里,不少人胸佩红花肩背被包,而神情气氛跟过去欢送青年光荣参军大不相同。
那些生产队长们站在会场一角,表情又古怪又好奇地盯着近百个来自县城和本镇的知识青年,小声叽咕议论着。
欢迎会开始先由覃修文代表区委讲话,他说了些什么燕和陆萱都没听清楚,因知青们闹闹哄哄对那些客套话不感兴趣。而轮到那位黑布棉袄面带麻子公社书记王长贵,开始念分配名单时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对自己分到山里还是平坝知青们当然关心。
“燕,我有点紧张,”陆萱悄声对女友说。
燕安慰她:“我看穷点富点,艰苦点安适点都一样,农民能活我们也能活,陆萱,你有啥顾虑吗?”
陆萱说:“燕,苦的累我都不怕,只是想离小城近一点,能抽空回去照顾爸爸弟弟。”
燕说:“听清你分的地点马上打听是远是近,如不满意我找人想办法,陆萱,祝你好运。”
陆萱郁郁道:“我从来没有好运,这回也一样,我知道。”
燕说:“莫灰心,我们是朋友了,我就要帮你。”
台上的公社书记干巴巴地念着,每念一个人的名安和安置地点就引起一阵骚动,有欢声也有骂声。在场的区社干部们个个面色严肃紧张,害怕这些曾经大闹县城的红卫兵人小将惹事生非,所幸的是不满者骂几句也说算了,青年们对农村现状并不了解,可以说是带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走向乡村的。
“。。。。。。燕,,一大队颜家老屋生产队。。。。。。。”
陆萱骊上说:“燕,你分在一大队颜家老屋,我晓得那地方很不错,真为你高兴。”
燕说:“我对地方的好坏无所谓,要人好才是真好呢。陆萱,听听你们分在哪儿吧,连我也有点紧张了。”
“。。。。。。陆萱,十大队三重岩生产队。。。。。。”
“三重岩?在哪儿?离县城近吗?”陆萱面庞由白变青,声音微微发颤。
燕说:“我去问问,”
她从人群挤到一个农村干部模样的男人身边,小声问:“同志,三重岩离县城远吗?”
那人说:“三重岩?好家伙,整个安宁公社就数它最偏远罗。你想想,要翻过三重高岩才能到它的地界,离县城远呀。”
燕听罢就心头窝火,明白那此公社干部看陆萱是右派女凶好欺负,就把她往最差的地方塞,根本不管她有什么困难和苦衷。
她回头看看正在角落里眼巴巴望她的陆萱,心里忽地涌起一股豪气,便大步走向干部们坐的台上。
公社书记王长贵刚念完分配名单舒了口气,掏出一支春城香烟点燃,颇为自得地看着他的新子民们。对知青下乡他衷心拥护,光在这几个月他收的烟酒礼品比往常一年还多,老婆喜欢得成天眉牙眼笑,他感觉比做县官州长府还要有实权实惠。
“王书记,我想问你件事。”燕对他说。
王长贵打着官腔道:“女同学,有啥事呀?你姓啥?我很忙呢。”
燕说:“我叫燕,分在一大队颜家老屋。。。。。。”
“哦,你就是牛副主任爱人的妹妹小燕同志呀!欢迎你到安宁公社来,我还专门叫颜家老屋的队长替你收拾了一间好屋子哩!”
王长贵一脸堆知麻子挤成一团,燕没料到姐姐姐夫为自己下乡暗地里作了专门安排,她并不兴奋,只是说:“王书记,我想问问陆萱的事,她家庭有困难,是不是照顾她在镇子附近的地方,去三重岩实在太远了。“
王长贵搔搔头皮道:“小燕同志,这事太让我为难,分配方案是公社领导集体研究的,那个陆萱是大右派的女儿,对她不是要照顾而是改造。”
燕忍住气问:“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王长贵说:“没有。我甘愿为你效犬马之力,对陆萱只能那样安排,这是政治立场问题呀!”
听他装腔作势,燕真想讥讽他几句:“我是地主小姐,你不添我姐夫的肥会分我到颜家老屋吗?”她强忍住了,担心这对陆萱不利。
这时一直在旁边关注她的修文过来,微笑道:“老王,小燕碰到什么问题了吗?”
王长贵苦笑道:“小燕同学要求为她的朋友修改分配方案,实在不太好办。”
修文说:“小燕,现在要改老王确实为难,弄不好引出乱子,往后再想办法调整吧?”
看到修文,燕忽地有了新主意,对他说:“覃区长,我看这样吧,让陆萱去颜家老屋,我到三重岩去,一举两得,反正我喜欢山里,那里穷点苦点,山民纯朴刚直与我很相投。”
修文征求公社书记的意见:“老王,你看呢?”
王长贵愁眉苦脸道:“小燕同学有扎根山区闹革命的雄心壮志,真了不起,是受了你们这些老革命的影响啊。这是个办法,可我。。。。。。我不好向牛副主任交待呀。”
燕决心已定果断道:“王书记,这是我自己的事,跟姐夫没关系,他有意见我会解释不会让你为难。”
修文说:“老王这样也好,小燕为解决同学困难主动去山区是政治觉悟高的表现啊,将来有什么更有利你工作,老牛只会表扬你呢。”
经这指点王长贵有所省悟,就说:“好吧,小燕同学,你的觉悟和行为真让我感动,我一定原原本本向牛副主任汇报。”
燕用目光对修文致谢,快步走向陆萱身边对焦灼不安的女友高兴地说:“陆萱,办妥啦,王书记同意重新分配你去颜家老屋,那儿回城就很近了。”
“我们分在一个生产队?”陆萱瞪大眸子简直不信。
燕口气轻松地说:“不,我去三重岩,陆萱,正好我喜爱山区,想离城镇越远越好,就请王书记帮忙把我们的分配地点换了一下,是很简单的事你莫大惊小怪。”
“燕!”陆蒙扑过去搂住她,热泪簌簌而下,“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可我们才相识不久,你为啥这样帮我呢。”
燕抚着她背温柔道:“因为我喜欢你。”
三重岩并非燕想象的那样山青水秀民风淳朴,一大片几乎没有树木的荒秃褐色山梁坡谷间,散落着十几座土墙茅顶低矮歪斜的农舍,像个被人遗忘的原始部落。房前屋后倒有点树木竹丛,也稀稀疏疏无精打采,和同样贫穷却富有生气的巴人村根本无法相比。样对自己说:“早晓得这个样子,我倒不如去巴人村了。但她不愿回头,就有后悔也得压在心底,不然姐姐们世俊还有陆萱会为自己大大担心,那是燕最不想见到的事,也不合她独立坚韧的个性。
那天在区公所公布知青们的分配方案后,当即由生产队长直接和知青见面并接去安置,整个过程虽然简单却充分展现了农村干部的聪明才智。让这一大帮调皮捣蛋极不好管的城镇青年,一下落到最底层的坚实泥土上,干部们少去了很多麻烦和担忧。
三重岩生产队长是个留一片瓦发型的鼓眼瘦子,嘴上叼根竹烟杆老是吧达吧达使劲吸,大约烟质粗劣冒几股香又熄了,那模样像个永远没过足鸦片瘾的二流子十分滑稽。
燕找到他说:“是三重岩的邓队长吗?我们走吧。“
邓鼓眼愣愣地瞪她一阵,接过她的东西一句话没讲就往关帝庙外走,仿佛被什么惊骇住了。燕只当山里人老实胆小,就远远地跟着他。在小镇十字街口,邓鼓眼掏出一卷皱巴巴零钱割了一小块猪肉,小心翼翼包好朝她狡黠一笑。
他领着她穿过一条窄小的水巷子,走入一条田间小道,看看渐渐远离安宁镇四周又空荡无人,才清了清多痰的嗓门对她说:“燕同志也,你真让我难罗。”
燕说:“为啥难?”
邓鼓眼说:“公社原先通知说找个黑五类子女,队里随便咋安排都行了,我才领了任务。可接到的偏是个县委大干部的妹妹,把我额头都吓个包哟!唉,你这妹子也是,有粮食不缺的平坝不去,硬要到我们那老山旮旯里去,真是自找苦吃哦。”
这家伙嘴、巴并不笨还有点油腔滑调,跟巴人村强壮爽朗的汉子是两路人,样说:“邓队长,你不欢迎我吗?”
邓鼓眼苦笑道:“燕同志也,我哪敢不欢迎你哟,对抗最高指示要坐牢啊?只是队里连一间象样的屋子也没得,要很屈你这千金贵阳市体哟。”
他有点阴阳怪气,燕不快道:“你莫叫我同志同志的,别人还以为我是来检查工作的干部,而我只是来接受你们教育的知青,就叫我燕或者小燕吧。我自愿到三重岩,苦一点累一点都不怪别人。”
邓鼓眼巴不得她这态度,讪笑道:“燕。。。。。。山里那份苦寒我也讲不出,你去住久了才晓得只莫怪我邓明才待人刻薄就是了。嘿嘿,我就怕公社王书记骂我不会办事,实在手长衣袖短啊。嘿嘿,小燕,往后找牛主任求个情,多给三重岩发点救济。”
他们一路交谈没一句话轻松愉快,弄得燕心情跟天空一样阴沉沉的,后来翻坡又累她索性不说话了。邓鼓眼倒越走越精神,他背篓里有一块肉,至少今天能捞到一嘴油水了。
三重岩的自然风貌令燕大失所望,而破败肮脏的农家院落 更使她沮丧,邓明才居住的院子稍好一点也连一间木板房都没有,一棵粗大木枯的老槐树立在院头算是风景。
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聚在院子里闲耍当队长去安宁镇接知青,成了全队社员关注的大事,大家都想看个稀奇。
当燕跟着邓鼓眼走进院子,满院鸦雀无声所有眼睛愣愣地盯着她,过一阵才听一个女人轻轻叹道:“好乖的妹儿啊,像从画片上走下来的哟。”
“傻看些啥!这就是到我们队里落户的知青小燕,她到这穷山坡来是三重岩的福气,人家是县革委牛主任的妹妹,响应号召到艰苦山区闹革命,已经是全县知青的榜样!往后我们把她像观音菩萨一样供起,县里公社发救济粮救济款就多啦!”
邓鼓眼信口胡说,燕觉得好笑,对大家说:“你们别听邓队长乱吹,我是到三重岩来挣工分吃饭的,还要老乡们多帮我呢。”
“燕同志好谦和,我见过牛主任呢,人家老革命觉悟高,才肯把妹子送到这草都难生的石山包上来哟。‘一个瘦精精的老汉坐在槐树下一本正经地说,大概他是村里有威望的长辈,不少汉子婆娘赶紧点头附和。
“大翠!煮饭炒肉,队里请知青吃饭,邓三爷当陪客吧。其余的各自回屋,稀奇也看够了嘛。“邓鼓眼挥手赶人,围观者慢慢散了,七八个脏兮兮 的小娃娃却赖着不走。
大翠是邓明才的婆娘,生得黑黑壮壮看样子有些蛮力,被男人一喝就赶快回家生火做饭,似乎有点怕个子瘦她一半的老公。
接着邓鼓眼和邓三爷领燕去看了队里为知青准备的房子。它原是间堆放集体农具的茅草房,虽经过打扫地面还洒了一层石灰。还是又黑又潮,牛肋巴窗安得很高,站在屋内真有点被关入黑牢的感觉。
邓三爷说:“燕同志,生产队实在穷得没法,只有委屈你住茅屋啦。好在它在邓家院子里,女同志住还安稳。“
邓鼓眼以不再多言多语,又咬着竹烟杆使劲抽烟,那样子很折磨人的视神经。
到下午三四点钟吃午饭,燕的肚子虽饿得咕咕直叫,却一点味口也没有,桌上那碗炒了许多咸菜的肉,很快被邓明才邓三爷和几个细娃风卷残云一扫而光。她看见大翠挟过一块肉,送到自己嘴边又犹豫了,还是送入了丈夫碗里,鼓眼却毫不客气张口吞了,还满足地抹抹流油的嘴角,那自私蛮横的丑态让燕恶心她把自己碗里几块肉给大翠,女人也不敢吃,把它们分给了几个正狼吞虎咽的娃儿。燕不由暗叹,在艰辛生活的环境里,女人忍饥受敢坚韧精神,要比男人强得多。
燕在三重岩住了几天,零零碎碎了解到的情况使她非常惊讶,看到了政治动乱带来的贫困饥荒使本来质朴勤劳的山民产生的可悲变异。三重岩出小偷还出人贩子,在青黄不接的月份队里青壮年时常夜间出动,远征平坝去偷鸡摸狗,虽常有人遭抓被人家吊打押送公社,但为充饥果腹再丢丑挨整也得去偷。做人贩子是件又惊心动魄的勾当,只有胆雄人精的家伙才敢干。一个叫邓狗子的人贩子有一回穷慌了,居然把他亲姨娘拐骗到河南卖了两千块钱,他穿着干部装和皮鞋溜回三重岩不久,就被公安局派人来抓了。原来狗子的姨娘在河南那庄户人家遭强逼成亲后终日以泪洗面,比她小十岁的新郎倌是老实人,听她哭诉自己被亲侄儿拐骗经过也很气愤,又想她是四十好几的妇人家里有丈夫儿女,就带她去当地公安局报了案,还花车旅费把她送回小城。这样,丧尽天良拐卖亲姨的狗子,就郎铛落入法网,钱财丢尽还要坐几年大牢。然而,山民们在田间地角谈论这些丑事,却笑嘻嘻地像摆个龙门阵,甚至说邓狗子那亲姨有福不会享,在河南跟小丈夫过好日子都不肯反害侄儿坐班房。燕听了又生气又难过,索性走远一点耳根子清净,心想:要我来受他们的再教育,倒应该让我好好教育他们呢。
在穷困糟乱的三重岩住了不到半月,燕就格外思念几十里外的小城,想回去看看亲人朋友改善生活,甚至洗个澡在大街上走一走也是一种享受。但她用最大的毅力克制着,不急于行动,她明白这是对自己韧性耐力的考验,起初一两个月都熬不过去,要长期在这贫苦山区生活谈何容易。她后悔没像陆萱带些书来,的毅力克制着,不急于行动,她明白这是对自己韧性耐力的考验,起初一两个月都熬不过去,漫长沉闷的白天黑夜好难熬。日子久了个性脆弱的女孩真会憋出精神病来。
农村空闲时候很多,燕喜欢坐在褐色山岩上朝县城方向眺望,回想过去生活中每个值得回想的人和每一件值得回想的事,抑郁的心境渐渐轻松开阔,枯燥乏味的日子又生动了些。
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山桠口,燕立刻认出是谁,站起身扬手大叫“小文!——”
“哎!——小姨!——”
小文气喘吁吁跑近她身边,燕才看清他提了个胀鼓鼓的小帆布包,满头满脸都是汗,心痛得掏手绢给他擦擦,嗔怪道:“小文,看你,人都到村边还跑啥嘛。”
小文丢下帆布包一屁股坐在山岩上,愁眉苦脸道:“小姨,你扎根山区闹革命,把我给累惨啦!三重岩,每一重都天远地远,差点叭在路上走不到啦。”
燕笑道:“你呀,在城里当少爷,也该来看看劳动人民咋过日子,杨忆苦思甜才不会变修呢。”
小文扮个鬼脸:“如果变修就是过有吃有穿的好日子,我宁肯当老修啊。”
燕说:“少讲反动话啦,小文,给小姨带啥好东西啦?“
小文拉开帆布包,取出糖果糕点几块腊肉,然后是个纸包,神秘地说:“这里面是三件礼物,三个人送的。小姨,你猜中是哪三个人送的啥礼物,我就给你。”
燕忍不住抓块米糕就往口里塞,嘟着腮帮猜想一阵,说:“还用猜吗?有萍姐世俊还有你这小调皮的,肯定有书,其它我不猜了,你不给我就抢,在三重岩我可是猴子充大王!”
小文逗笑了,做出无奈的样子,打开纸包,原来里面有一本书一只口琴一封信,他说:“报告猴子大王,这本《外国民歌200首》是陆萱送你的,口琴是妈妈给钱我买的,信嘛,是那个不懂爱情的工人哲学家抄书本上的。。。。。。”
“少耍嘴皮子!”燕把三样珍贵礼品抓过去紧紧抱在胸前,见物思人,笑着的脸庞竟淌了一层发光的泪水。
这时小文才发觉他们四周围了十几个褴褛肮脏的农家孩子,个个眼勾勾地望着那袋透明塑料纸包装的糖果。他刚想赶走孩子们,却被燕用含泪目光阻止了,她默默抓起糖果给一人一把。
“嗬哟!知青发糖罗!”
孩子们狂喜的欢叫声响遍山坡沟谷,不少在自家房前屋后忙碌的山民惊奇地看向山岩,咧嘴笑了。燕却再也笑不起来,那无形的哀伤密实地裹缠着她。眼前灰灰蒙蒙竟没有一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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